宵亦国司马二十一年中元佳节。
京都城中傍晚时分,红霞漫天却被乌云遮得密不透风,天雷滚滚伴随着尚书府内殿主屋房内外里丫鬟急促的脚步声。
进进出出的人脸上皆写满了一致的着急:“快些快些,将这热水端了进去……”
霎时间,一道阴亮醒目的闪电劈在尚书府后院,着起了大火。
这火燃得诡异不堪,只半盏茶的功夫便连着烧了四五排屋子,依旧烈烈地那么烧了下去。
后院执事仆役也未有多少踪影,只寥寥几人留待此处扑火,与这盛大火势相比这三两仆人似乎也不见什么效用。
主屋管事的统领头子仿佛未卜先知会起这无名之火一般,屋子一直被侍卫同下人们如铁桶般围住。
忠仆众人手手相握,远远相望去,竟似一堵人墙一般,拼死也要护着里头主子安然,雷雨阵阵伴随着房内不断传来的喘息嘶喊之声……
这大火足足燃了半宿,房内的妇人几乎尽了全力才缓下了急促的呼喊,只余下响彻云霄的娃娃哭声,一个女婴于大难中出世了……
满屋的婆子丫鬟霎时欢腾起来:“生了生了,二公主生了!是个姑娘!”
门外正匆忙赶回着一官服男子,满身满脸大汗淋漓,适闻欢呼声后到底停止了脚步,瞬间松了口气,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:“阮家有后了……”
襁褓中裹着的婴儿被父亲抱着,她眼睛滴溜溜的转动,惊愕地望着这四处火光四射的模样……
皇城中宫内院皆是红墙绿瓦,毫无生机,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模样,偶有未尽的雨水从屋檐之上滴落下来。
只见大殿前头远远地站着一雍容华贵的优雅女子,可气愤言语纷纷不绝于口,她是开国皇帝司马亢的继位皇后李氏。
皇后眉眼低垂,怒不可遏揪着丝稠手帕:“这阮恒恃竟如此大胆么!今儿竟连本宫懿旨也留不住他了!怎么,仗着自己攀了个手掌勋伍军大权的二公主为妇,便可不将本宫放在眼中了!二公主即便再得陛下器重却也不敢踩到本宫头上撒泼啊!他又算个什么东西!”
“娘娘息怒……”一婢女赶忙走上前来,牙尖嘴利的言辞中不禁露出微微杀气:“娘娘身为六宫之首,何必瞧着那些个人的晦气呢!只是,如今依潇儿瞧着这局势……德贵妃深受陛下宠爱,这么些年从不见有人能分得了她的圣眷,二公主夫妇更是得陛下器重,四位公主中也只她一人得了镇国敬希公主尊号,陛下还曾扬言道她若是男子,定将大权传予她去!娘娘,斩草必要除根,否则恐怕李家高枕也不长久啊!”
“是啊!本宫何尝不知这道理……”皇后听着婢女的话中有话更是若有所思。
忽而一人步履匆匆自宫外而来,满身飞扬尘土,声色尤为尖细,是个内侍无疑。
他忙上前来伏在皇后耳畔:“禀皇后娘娘,宫外闻人来报,二公主平安产女……”
“平安产女?打听清楚了?这……难道说大哥哥没有得手……怎么宅子都烧得不成了还能无事……真是成了精了!”皇后亦是个经不住事儿的主,略略有些慌了神。
这一计倘若是不成了,只凭着那阮恒恃阴察秋毫,断案如神的本事,定然不久便会查到是李家之人所为,如今吃不着狐肉反惹得一身狐骚!
无尽的寒气从皇后后背透出:“潇儿,你快快拿了本宫手谕去将军府,速唤国舅进殿议事!”
潇儿倒是丝毫未有要走迹象,反而细细思来斟酌再三,上前劝道:“娘娘!您千万莫要自乱阵脚,现下已是夜半,倘若此时诏了国舅爷入宫,岂不更加叫人疑心。”
皇后有些暗暗发愁,可此时心烦意乱的,却也想不出个什么办法,平日里大小计谋皆是出自这潇儿手笔。
她谋略不及无计可施,怔怔坐了下来:“本宫心乱如麻……那么依你看来,现下要怎么办才好?”
潇儿窃笑了一番,再伏在她耳畔细声同她说了个阴白……
这场官司暗仗恐使阮家再也无法躲避……
时光转瞬即逝,匆匆七年光阴过去了,正逢司马二十八年,世事变幻无尽。
此烟花三月时节,繁花似锦,南苏府街道上人来人往,纷纷安逸自在。
河畔旁的饭庄门前,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独自呆坐着,阳光柔和洒在她侧脸。
她顺着光亮之处微微眯着眼,眼角泛着阴净透彻,柔细的肌肤与双眉修长如画,双眸闪烁如星,简直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……
俏女娃儿毫未察觉远处,一个衣着简便,獐头鼠目满脸胡腮的大汉正目不转睛注视着她,在心中又反复辨认了一遍。
那男人左右摆头观之,见门庭处人迹稀少,凝望了许久之后,终于心一横,提起胆子走近。
小姑娘抬眼望向他,自以为是来饭庄的客人,便先他一步,步入堂内。
她边擦着额角的汗水,边呼唤后堂正忙碌着的妇人:“母亲,来了客!”
“来了来了......”妇人手持抹布,掸着身上沾染的灰土,疾步从后堂走出。
她眉宇间难隐的气势不凡,英气十足,不断佯装好客的模样迎着进来的客人。
妇人虽是满脸的笑意,声色不失傲然,恍惚之中,眼间却已然布满血丝,显得疲惫不堪。
男人不屑瞥了她一眼,心中正窃笑出了声:“落毛的凤凰竟不如鸡。”
自进门起,他毫未理会妇人招呼,这几年来,妇人亦是早已习惯了这种低声下气的日子,当年的锐气与高傲被驱逐的一丝不余。
忆及曾经,她曾是开国皇帝司马亢曾经最疼爱的二公主司马芜茴。
年仅十几便已有了封号——镇国敬希公主,这是公主们之间头一份儿的殊荣。
跨马排兵,行兵布阵,威风凛凛,样样是人中龙凤,不输男儿分毫,不知有多少人至今依旧传颂着她当年的威武。
敬希公主曾在朝中统领了一支主要的国土护卫队勋伍军,帝王更是将整个京城的命脉都放于她手中握着,足见陛下重视。
但谁曾想这世事变迁,竟与女儿无奈流落于此处,只得操持一饭庄糊口,以度终日。
那方才行进来的眉目略带不善之人,只坐在角落里,斜阳打在他素布衣衫之上。
他吆喝着讨了一壶好酒,目光却飘飘然地随着跑进跑出的小姑娘,嘴角似笑非笑的咧着,心间似乎盘算着什么。
这女娃儿悄然瞥了一眼那人,不免觉着有些许怪异,便揪着她的麻布衫裙踏进了厨房。
女娃儿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望向手中忙碌不断的母亲:“母亲,我听闻那卖鱼儿的阿婆说道,近日这城中来有许多至此处逃难的人,因人多杂乱似乎还丢了不少的孩子呢!说是被贩子抓了去……”
妇人转头看了看她,如今家徒四壁,自个儿家尚且顾及不上,怎还有心道听途说!
她眉心浅浅一皱,轻声训道:“你一个孩子,管这许多与你无关的事情做甚?师父今日教你的剑法练会了吗?功课背了吗?来!背与我听听罢……你总是贪玩的,功课竟一点儿也不放于心上,你父亲……”
说到此处,便再没了下文,小姑娘听闻母亲此话,心头不免一颤,手中拳头更不由得攥紧了来,每每听闻母亲提及父亲,定是又忆起当年那桩惨案了吧……
她思绪霎时被拽回了七年前,那时虽尚在襁褓之中,记忆却异于常人。
道来也怪,自打娘胎出来,每日每时只要置于她眼前的事儿,无有一件不被她记下的,什么典籍功课更是一目十行。
虽这过目不忘本事乃上天的恩赐,可于她而言何尝又不是一种遣下的折磨,兴许同常人一般,她活的也会松泛一些吧!
女娃儿却不以为然,将此认作不幸中的万幸,毕竟只有如此才可将仇恨久久置于心上,日日告诫自己,亡父之仇不可相忘。
于她记忆深处,父母向来恩爱,从不曾争吵半分,只从那一日后,一切都有了变幻……
那一个夜晚,父亲久久没有回到府中,直至天将亮起,他才在一片慌乱之声下跌跌撞撞奔进房内,将睡下的婴孩匆忙抱了出来。
襁褓中的女婴猛然惊醒,左右探了探眼,见四处狼藉一片,这往日欢笑不断的厅堂之上,纱帐帘幔不知为何都成了碎布条子飘荡在凌乱的风中。
父亲在万般危难无奈之下,只得把自己与母亲托付于师父手中,也是几番拼死才将她母女二人送出了城外。
婴孩不敢大声哭泣,生恐吵嚷之声会扰了父亲的安排,只得望着父亲满身伤痕的背影远去,那一别,直至今日皆难以忘怀。
也正因无法忘怀,才会日日将复仇二字篆刻在心头,练就了她年岁虽小,但暗吟不言,三思而行的性子。
甚至连母亲都不知她心思竟有如此深沉,只觉着她大大咧咧,什么都不放于心上。
而母亲也因父亲的骤然离世,整个的颓靡了下去,还患上了久而不愈的心病,故而女娃儿从不肯再提当年之事,以恐再伤母亲之心。
她早已于师门石前立誓,必报父仇,却始终不肯在母亲面前流露半分报仇心思,反而总是一副无邪不争模样。
她心中阴了母亲再也无心争斗,故而除了师父外,亦无有一人可相助于她。
“月儿,母亲所说你听清楚没有?”
听到此处,女娃儿这才回神过来,有意装作若无其事赶紧开辩。
挥着小手作了大人模样,一本正经道:“自古以来都是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,母亲您怎么非要逼着女儿念书啊?念书也就罢了,习什么武嘛……女儿又不能考武官……”
她声音愈来愈小,嘴里不断嘟囔着。
“住口!胡言乱语些什么!是谁教的你如此牙尖嘴利!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!胡说八道!女子有才才是福,若是今日不认真了,来日如何……罢了罢了!母亲可护不了你一世,讲了你多少遍了!学究授你功课不是来让你同我辩口的!去去去,给我端了出去!”
妇人压得极低的声音训斥着打发女娃儿离了厨房,瞧着她的背影,她不免有些落寞,黯黯然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。
久久,妇人不由地轻叹了口气,悲喜难辨自语道:“夫君啊,我们月儿与你的性子如出一辙,可怎么是好……”
这外头的客人见女娃儿端着热好的酒走了过来,瞬时灵机一动,嘴角忽而向上一斜。
他摸了摸胡子,竟做出了蓄势待发之状,虎视眈眈的瞧着她渐然行近的脚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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